嬴光——《我很想你》
时光再次睁开眼时,入眼的是一只翠鸟。
这鸟儿生的十分漂亮,滑润的羽毛上披着一层日光,正慢悠悠地踱着步子,十分夺目却又雅致安闲,仿佛不属于这灯红酒绿的城市。
事实是,它的确不属于城市。
时光忍着浑身的酸痛站起身,却发现这里并非他所熟悉的任何一个地方。
身旁是一个不大的池子,清水中芙蓉端立,池子对岸有两座形态奇异的假山,这里应当是个花园,青植遍地,百卉争艳,丛丛簇簇地点染在他的身边。
再远些是层叠的飞檐青瓦,古色古香的回廊蜿蜒远去,很是漂亮。
他定了定神,低头看了看自己,还是湿的,甩甩头将脑子里酒精造成的混沌摇晃去一些,才在一片刺麻的头痛中想起来——自己分明是昨夜醉酒跌下了湖,那片他曾成功将褚赢唤回来的湖。他似乎瞧见了褚赢的,带着光的,似乎遥远又近了的人,光在他的周围脱缰野马一般撕裂铺开,只是自己还未来得及伸出手,便失去了意识。
昨夜,是当年他和褚赢重逢的日子。他买了两瓶酒一个人在湖边呆坐,怎么一睁眼会在这儿?这儿又是哪里?
正想着,便听见嘈杂的人声还有脚步声,急匆匆地靠近他。
“就是他!刘管家,就是他,小人正打扫后花园,便瞧见那个怪模怪样的人从塘中冒出头来,爬了上来。”
时光抬头,一群长发挽起,身着交襟布衣的、、、男人,手里拿着棍棒走过来,同他对上目光时,皆是满脸凝重,严阵以待。
“哎!等等!你们谁啊?”时光被压着捆起来时,死命地挣扎,终究却是难敌几个壮汉的力气,被绑成粽子丢在了地上。
“不是,咱有话好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啊?”
时光软硬话说了几箩筐,这些人却是充耳不闻,只有一旁一个年纪小一些的年轻男孩歪头看着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没有开口。
于是整个空气便都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时光索性闭上眼睛,舒缓着醉意初醒的头痛和筋骨间的酸胀。
一直到他身上的衣裳都要干了,才又听见脚步声,一个长胡子老头走过来说到:“我家大人回府了,你若识相,便老实交代你从哪里来,因何潜入此院的池塘。”
时光翻了个白眼:“交代你大、、、”
话音未落,他便听见一个温润的声音在回廊尽头响起。那人似乎走的有些快,但言语仍旧不疾不徐,如同轻敲在青石上的流泉。
他在问话:“你们可有行无礼之事?”
声音很近了,是很轻柔平和的调子,落入时光的耳朵,却惊得他一时间忘了呼吸。
太熟悉了。
这个声音,他实在太熟悉了!曾无数次出现在耳边,心头,梦里的声音,他只听一个字,便能认出来。
一颗心脏在胸膛中放肆狂跳,时光瞪大了眼睛,瞧着回廊中被垂帘半遮的白衣身影步履匆匆地向他走来,穿过假山,便出现完整地在了他的眼前。
这个头戴高冠,长袍轻垂的人,曾跟随他所有的喜乐悲欢之中,却没有一刻有此时这般真实清晰。
譬如他从未见过世间的四季日月同他有什么关系,但如今,却有无数的阳光钻入他的发丝,在轻风中悠悠拨弄,被吹起一个恰好的弧度。
时光怔愣着,面前无比熟悉的脸上也破裂开浓稠的惊愕与不可置信。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铺天盖地翻腾起来的激动与惊喜从狭长柔和的眉目中显露出来。
仆从们便大眼瞪小眼瞧着他们以为的图谋不轨的小贼被自家大人亲手解了绑缚,搀扶着进了后堂。
尤其管家最为不解,分明他同大人说了,这小贼衣着古怪,又被削发,八成是坐过牢的惯犯,怎的大人却充耳不闻,一脸激动地将人拉到了身侧,竟还红了眼眶。
怪哉怪哉,八成这年头嗜棋如命的才子,心性同他们这些俗人是不同的。
一路到了堂内,褚赢将门上了栓锁住。
“小光!”
“褚赢?”
同时开口,二人皆是一愣,时光叫出这个心中默念无数遍的名字时,其实是忐忑又恍惚的。他怕这是一场太真实的梦,或是要淹死之前的回光返照,再或者,这个褚赢并不认得他。
但其实在褚赢的手覆上他的腕的时候,茫茫暗夜中瑟缩的心便已经隐隐有光透出来。
那一日,棋待诏褚大人的宅院,灯火亮到了三更天。
时光同褚赢二人左思右想半晌,终于是将这次突如其来的穿越归结到了格泽曜日的出现上,不同的是,时光是连人带魂囫囵个的从灯火辉煌的现代城市来到南梁宫廷的。
“所以,你是又回到当初你跳江前的时候了是吗?”时光动了动身子,盘腿坐了很久,他的腿蜷地难受。“你这几年还好吗?”
“我很好。”
过得好不好这个话,已经从时光的嘴里问出来不知道多少遍。
褚赢垂眸浅浅一笑,时光从未展现出来过的啰嗦劲儿,落在心里有些薄薄的暖意。
不过再怎么欣喜激动,褚赢到底是前前后后活了千年的人,面上很快又恢复了如水的沉静。聊了彻夜后,便妥帖地为时光收拾安顿。
于是棋待诏大人的院子里便出现了一位年轻的侍从,不多出门,整日里呆在内院,若是褚大人有事外出,一回来也是必立即钻进内院去。
时光在这院子待了几日,多少有些心里不畅快。
或是因为想到自己凭空消失会令亲人朋友如何焦心。不过他近几年多独处惯了,消失个十天半个月也是常有的。
将这隐隐的担忧暂放下去,他其实更忧心的是另一件事。
褚赢真是不管在何处都是个不折不扣的棋痴,从前二人对弈都是时光一手落二子,如今有了这样难得的真正面对面的机会,那个人一日三趟的磨着自己同他下棋。
时光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地踱步,什么落水难受,头疼手生之类的借口,都用的差不多了,眼看着这么多日褚赢投过来的关切的目光逐渐开始染上了些许狐疑,直叫他脑壳生疼。
接近日落时,听见了院门打开的声音。
褚赢回来了。
时光起身,还未走到门口,一席素青长袍的人便出现在了眼前。
不得不说,褚赢很有魏晋南北朝时期文人雅士那股子“君子如竹”的味道。
拉着他进了房,就见褚赢将好些东西放在桌上,回身招呼他过来。
“小光,你尚且不好出街,我给你带了些我大梁的好物,虽然不及手机游戏什么的,却也别有趣味,你看看吧。”
时光走过去,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嘴里便被塞了一块糕点。
清香的糕点融化在嘴里,他十分满意地眯了眯眼,便听褚赢开口道:“好吃吧?你吃完我们下几盘棋,这么多日你都未同我下棋,可不太厚道啊,今日定要陪我解闷儿!”
嘴里的糕点瞬间就不可口了。
时光下意识便想开口拒绝,一时间却想不出来什么好的说辞,看着褚赢三分可怜七分期冀的眼神,竟然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应当没事的,虽说他许久没有碰过棋,但那么多年的底子在,也不至于太差。何况褚赢一品棋圣,也不拘一定要他赢。
但是这种多少有些自欺欺人的想法在对弈了不到十局,褚赢终于忍无可忍将手里的棋子重重扔回棋盒时,全面瓦解了。
时光方才后知后觉想到,褚赢下了千年的棋,棋盘上的一招一步在他的眼中,多少分量多少的心力,再是清楚不过,他有多久没有碰过围棋,以至于在心绪紧张下输得一塌糊涂,褚赢也再明白不过。
自己怎么可能骗得过他。
可是已经晚了,褚赢脸色黑的犹胜棋盘上躺着的黑子。时光轻声唤了一句,他也未应答,起身走到了窗边。
偌大的屋子良久没有声音。
“小光。”
褚赢终于还是先开了口。
“围棋之道,其实说到底是我的突然出现,将你强硬拉上了这条路,若你不喜……”
若不喜,那场千年之久的相遇,便不过是时光为了他的心意,耗费了无数的精力,甚至赔上了少年最好的年华。
那么,他所欠时光的,便是还不完的恩情。
可若真的如此,那么他的那些真心相交,携手并行的记忆,他亲眼见证的少年一腔热血,又该怎么解释,他又该怎么面对呢?
褚赢看着窗外的月色在缝隙里浅浅曳动叹了口气:“若真如此,我向你道歉。可能有些晚……”
时光觉得自己的心脏猛地一颤,急忙上前,拉住了褚赢的衣袖,开口时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不是的!
……褚赢,你别这么想啊,我就是……就是有段时间没下棋了,我手生,但我没说我不喜欢啊。”
但褚赢的脸色更黑了一些。
完了。
纵使过了很久,他依旧能清晰忆起,褚赢同他说过,热爱围棋的心是深深刻在灵魂里的,一刻也舍不得放下。
而这样的热爱若要抵过漫漫岁月得以精于其道,离不开“勤加练习”四字。
他如今生疏成这样,该是懈怠了多久。
他这番辩白,无疑是在班门前弄斧时拆了斧子还骂上句“这是什么烂东西!”。
眼看着褚赢周身的月光都要凝结成冰,寒凉地叫他害怕,时光一时间也不敢上前插科打诨。
他实在是从未见过这样的褚赢,两人吵多少架,褚赢也从没有这般叫他无所适从。
当然或许是因为之前面对的一直是一缕棋魂。
得不到应答的每一分时间流逝,都好像坠入冰窟,连血液也仿佛凝结了起来。
“你生气了?”
“………”
“褚赢……”时光吞了吞口水,拽住了他的衣袖:“我真不是故意的。
你别生气了……”
“……”
少年急得微红了脸,跺了跺脚道:“那!那你罚我吧……打我骂我都行,你之前不是一直说不放过我吗?”
褚赢眼神稍微亮了一下。
这倒是不错的出气法子!
“好啊,去那儿站着。”
时光火速跑过去站好。只略站了一会儿,便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转身,手伸出来。”
“你这也太幼稚了,我又不是小孩儿……”嘴上这么说,时光仍旧迎着褚赢沉冷的目光将双手摊平,伸到了他的眼前。
“啪!”
褚赢手上的扇子翻转,扇骨握在手里,狠厉的一下横贯两只手心。
少年眉心狠狠蹙了起来,紧紧咬住牙才将痛呼咽了下去。
褚赢的手修长纤瘦,但力气却是大的要命,一连串疾风骤雨一般的抽打落下来,不过十多记便将时光的眼泪逼了出来,二十记过了时,即便是死咬着牙根,少年也再忍不住痛呼。
“嘶啊……疼!”叫声里夹了不少的哭腔了,但已经歪歪扭扭的手仍没有放下去。
褚赢的手停了一下,又立刻加了两分力气抽了下去:“你在我面前如此好的态度,又为何对待你自己付出了那么多的围棋,便如此!荒废!轻慢!”
一句话被落下的扇子劈成了好几段,褚赢心头的火越烧越大,扇子落在肿胀不堪的通红掌心,时光终于还是颤抖着将手缩了回去。
手心滚烫火辣,牵引着神经一跳一跳的。少年再抬头,脸上已是一片晶莹。
不是没有见他哭过,但是看着眼泪从微红的眼尾滚落下来,褚赢依旧心头一紧。
不自觉的,手已经探了上去,将少年的眼泪抹了下去。
“好了,我不生气了。”
面前的人却是仍旧不动,微攥着肿成馒头一样的手,低着头默不作声,眼泪滚落地越发汹涌。
“真的不气了,你还不知道我,我褚赢何等心胸,怎么会记你的仇?”
话音刚落,胸前便被擂了一拳。
还疼得发麻的手没有什么力气,却是卯足了劲儿,因而反将时光自身震的后退了一步。
“但是我记仇!”
少年声音里满是泪意。
“你也说是你把我拉到这条道上的,好,我走上来了,我走前去了!
……但是你呢?!”
曾以为这缕棋魂要伴他一生,甚至他偶尔会恍惚,所谓褚赢会不会是自己的潜意识。因此他从未设想过有一天要如何面对别离。
但是别离,来的毫无征兆,来的了无痕迹。
就好像从来不曾拥有过相伴的时光,除了那些清晰的记忆,没有任何可以证明,曾有人在他的生命中存在了许多年。
“你不是说有你吗?你不是说你会陪我到最后吗?你答应的好好的,转头人就不见了……”
褚赢嘴唇微动,他似乎确实同少年说过“会有我在”这种话。那是很久远的事情,他都几乎忘记了。
但少年一直记得。
“你就这么走了,我怎么都找不到你…… 我每次拿起棋,都会想起你,我怎么也……也抛不开,我看到棋盘就想起你跟我耳朵边唠唠叨叨的样子,你让我怎么办?
褚赢你这个不负责任的……”
泣声浓重的话还没有说完,少年便被拥进了一个怀抱,热烫的泪水顺着青衣,深深烙进了棋圣的心底。
“小光,对不起。”
很多话,很多借口,我反复想过,但仍旧后悔,我或许要好好跟你告个别的。
肿热的手伸出来,虚虚环上了身前的人。
“褚赢,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但是如果可以,你下次……要走,能不能跟我说声再见?如果……可以的话,陪我久一点行吗?
褚赢,我很想你。”
已经长大了很多的少年,毫无形象地哭出声来,恍惚间竟像是回到了小的时候。
刚重逢时未说出来的话,未道的想念,未舍得诉的苦,终于在此刻一齐迸发了出来。
褚赢轻声笑了笑,挨了打,反而软了起来。
“我也很想念你,小业障。”
褚赢寻来伤药,细细给时光涂抹
少年将脑袋和哭红的眼睛都埋进了枕头里,跟鹌鹑一样不理人。
“害羞了?”
枕间传来了闷闷的一声“哼”。
“再怎么说,还是我更仁义一些,我可是很认真在心里同你道了别的,但是轻易放弃围棋是你错在先,挨打也不冤枉。”
“你听听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少年抬起头,还带着鼻音,眼尾也耷拉着,嘴却是恨恨地瘪着。
“怎么就你比我更仁义了,我还为了你喝醉掉湖里差点就以身殉道了呢!”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时光霎时间反应过来,耗子一般往后缩去。
“时光!你真的喝醉酒掉湖里了?我说你怎么是湿的! 你过来!! 我有话同你说。”
“!想的美!”
@冬瓜鱼子酱 谢谢老婆大人赏给我的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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